折子戏

蝴蝶圈圈

1、
　　大红幔布拉开，凤冠霞衣穿戴，我浸入这出折子戏。
　　胡琴、琵琶、洞箫、弦索，华丽的戏服乱花迷眼，精致的油彩哀艳欲绝。落泪的戏子在台上，低眉转眼，挥手舞袖，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别人的故事。
　　眉梢入鬓的是张生，白衫如雪，儒冠似亭，转身，叫，莺莺、莺莺，声声断肠，字字泣血。我听见莺莺唱：淋漓襟袖啼红泪，伯劳东去燕西飞，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他演着别人的故事，我却迷失了自己。不能免俗的生离死别，唱尽人生的含恨不如意。
　　莺莺，莺莺，是谁在叫我，是谁在我耳畔轻轻吹气？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我轻抬莲步，一脚脚，踩在云端里。伸出手，兰花指哆哆嗦嗦，游移不定，拉住衫角，泪水滚落：官人，你终于肯回来了。
　　音乐在这一刻停止，陡然的凝重，叫空气也失了魂，拉住的衫角从手中滑落，手　　心里一片虚空，我茫然抬头，原来我从来就不曾抓住。
　　低沉的声音及时响起，张生轻扶我手，微微低眼：柳夫人，你思夫心切，叫人感动。老管家过来，自张生手上接过我：少奶奶，少爷已经不在了。他的声音忽然哽咽，伴着我的泪，散落在风中。
　　我惊醒，想起一切，龙凤阁，五福班，我钦点的戏子，为亡夫唱七七四十九天的戏，超度魂灵。突如其来的心痛叫我弯下了腰，我捂住胸口，无力地挥手：我乏了，都散了吧，明日再唱。
　　烛光下，人影攒动，五色穿插，片刻成空。偌大的戏台只剩我一人。刚才的爱恨离别仿佛只是一段梦。我慢慢站到戏台上，耳畔仿佛依然有人叫，莺莺，莺莺……


2、
　　三月的江南，轻风慢拂，细雨微飘，春波碧草油亮柔软，是对镜描眉、临窗抚琴的女子，正处在情窦初开、嫁衣将披的一段韶光。
　　落花人独立。独立小桥的是我。
　　三月十五，是我拜佛烧香的日子。行至小桥边，我的脚步忽然停驻。碧水中的倒影让我流连。只见水中丽影眉若远山，眼似横波，髻缳如云，衣袂如蝶，急走带来的红潮更添了三分妩媚，七分娇羞。便是自己，也见得呆了。
　　水波忽动，打破了我的顾影自怜，是莽撞的书生，俯身洗面。我微微斜眼，但见来人白衫飘飘、玉面丰神、俊逸非凡。他一抬头，看见我，也愣了，登时僵立，竟比我的脸更红。
　　我心头一动，悄悄伸手，将指间罗帕飘落水中。这是戏文里反复唱咏的老套桥段，他读书众多，定熟知情节，若有心，就一定会拣起罗帕。
　　当他将罗帕交与我手中的一刻，我舒心地笑了，扭头便走，却步履放慢，只为引他跟来。
　　他果然来了。
　　爹娘责我大胆，身为大家闺秀，怎能做出如此放肆之行为。我笑，我素来不喜繁文缛节，爱情，就应该自己争取。不过，无须以死争取，他方自报家门，爹娘立即转怒为喜，他姓柳名曜书，竟是道台独子，若联姻，倒是我家高攀。
　　九月十八，我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嫁入柳家。


3、
　　秋色连波，寒烟衰草凝绿。
　　戏已唱到第十天，曜书还未在我的梦中出现。
　　台上，多情的女子眼神千回百折，看牢爱人，杜鹃啼血声声慢：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雷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小生应该在此刻急步上前，俯身作揖，把款款深情向女子倾泄。可是，他却悄悄转了头，目光专注于台下，竟是在看我。
　　我心中微愣，本该当即发作，一个戏子，怎能如此放肆。可是，我迷茫了，他的眼神，有太多关切，太多心疼，就像新婚时的曜书，总是半夜醒来，微笑凝视我，满面爱怜。
　　可惜那段缠绵恩爱，也只是此刻的折子戏，从开幕到结束，都在短短一瞬间。纵有千般动情的演绎，也逃不过幔布闭上那一刻。
　　我闭上眼，尤听得锣鼓紧了又慢，慢了又紧，似这人生，叫人心揪了又松，松了又揪。一滴泪沁出，又被一块柔软的罗帕吸去。鼻端传来熟悉不过的香味，是我日日用惯的香粉味。可是，我并未动手。
　　眼睛倏张，我瞿然惊醒，一身冷汗。蹲在我身前，替我拭泪的竟是他，台上的书生，戏服尚未换去，就这样温柔地看着我，距离我不过咫尺。
　　我若清醒，就该立即推开他，冷冷赶他走，戏子无情，为财卖爱，我不是不知。可是，我再次心软，只为第一次，我见到曜书时，他也穿着相同的白衫，带着相同的俊朗。
　　此刻，相同的眼神叫我着迷，我闭上眼，再睁开，他依然在我面前，原来，戏早已散了，连带家仆，全部散去，只有我，独自坐在秋露沁寒的十月。我看着他，力图平静地问：能陪我走走吗？


4、
　　偌大的后园只有我与他，晚雾清凉，罗袜生寒。他轻轻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我侧头，对他惨然一笑，为什么，他每做一个动作，都似绝曜书。三年前的曜书，也曾这样，月凉如水的夜晚，人静之后，与我相携游园，指给我看，什么是菟丝花，什么是鸢罗草。那时候，他也总是习惯把外衣脱下，给我披上，怜惜地叫我小心着凉。唯一的不同，只是曜书习惯轻搂我肩，而他不敢，他甚至连牵手也不敢，只是用怜惜的目光一直看我。
　　正胡乱想着心事，不提防他忽然开口：夫人闺名是叫莺莺吧？
　　猛抬头：你如何得知？
　　那一日演西厢，我在台上每叫一声莺莺，就看见夫人泪涌一次，神情恍惚不能自已，将我错认。
　　我转头，偷偷抹去脸上的泪，不错，我闺名正是莺莺，无数个夜晚，曜书都把这个名字含在嘴里，叫到融化，往事一幕幕，又岂能轻易淡忘。
　　仰首，我想起一事问他：那块帕子，为何会在你手上？
　　我今晨在园中拾得。
　　不错，昨夜我思念曜书，的确在三更游园。倒是忘了，我已将后园拨给戏班做白日排演之用。世事偏如此巧合，他竟与曜书一样，拾得我遗落的罗帕，只不过，一者有意，一者无心。
　　他红了脸，又急急分辩，我并非孟浪之人，也非贪图小便宜，只是这罗帕幽香浮动，令人若有所思，我才一时迷失，竟忘了交还夫人。
　　我不语。这香气，我三年来日日用它，从不间断，只因当年曜书赞过一声香如其人。在他心里，不过是比寻常香粉好闻罢了，又如何能明白其间深情。


5、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戏唱到三十日，早已换了牡丹亭。
　　杜丽娘水袖轻挥，寂寞游园，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轻轻掩面。姹紫嫣红，那后园中何尝不曾绿意融融，温情款款，多少次，曜书便在那园中与我嬉戏，我躲在蔷薇后，不出声，引他来寻。每一次，他都大笑着抱住我，又是躲在蔷薇后，你每次都躲这里，我闭上眼睛也能寻到。我恼，跺脚，呆头鹅，就为着叫你寻到才躲在此处，否则，你寻不着我，一个转身走了，我又有甚趣味。
　　可是现在，我就站在这里，没有躲藏，曜书你为何不来寻我。
　　短短三年，却过足一生。曜书的爹娘相继过世，众人谣传我是白虎投胎，专克夫家，我又无所出，曜书自然慢慢冷淡，无人踏及的后园渐渐荒凉。只有我，在睡不着的寂寞之夜，会披衣起身，独自游园。然而，那股秋凉，自骨子里漾出，怎么也压不去了。
　　终于，曜书也去了，留下我，孤孤单单，守着一座坟墓似的大园子，守着满目断壁颓垣，憔悴零落。
　　霍然抬头，有专注的眼神落在我身上，让我如被火烧。是他，穿着戏服，演着柳梦梅，却不看丽娘而看我。


6、
　　柳梦梅出场的时候，杜丽娘是在梦中。白衣书生，丰神俊朗，入小姐梦中，私通款曲。
　　那杜丽娘嘴角含笑，眼梢带喜，轻轻低喃，柳公子，柳公子。
　　我浑身震颤，这哪里是牡丹亭，这分明是现实前来再度重演。为何一样要姓柳，为何一样暗中与人共听更漏。仿佛又看见，我的美貌渐渐失去吸引力，曜书渐渐不归家，我哭泣，我求他，他却挥落我手，大步流星。我跟着他，绕巷穿宅，却是入了红粉深处。我亲眼看那纤纤手扯落他衣衫，我亲耳听那嗲嗲嗓叫着柳公子，柳公子。一声声，如利锥戳在我心上，我再不能动弹，再不能呼吸。
　　我突然起身，茶盏落地，啪地一声，像我的心，跌成粉碎。
　　时空顿停，一片静默。台上，杜丽娘的水袖僵硬地停在半空，看着我，不知所措。柳梦梅也看着他，却是满眼哀愁。当日，我若也能把时空停住，该有多好。
　　我转身离开，向园中踱去。管家仆人婢女没有敢跟来的，因为我曾立下明令，到得晚上，这后园就是我私人禁地，任何人不得擅闯。
　　可是，我分明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转头，我厉声以呵，你跟来做什么？
　　他低头，声音里充满忧伤，夫人，我们再有十几就会离开，我没有其他心愿，只希望夫人以身体为重，别一味沉迷悲伤，来日方长。
　　我轻笑，好不天真，我一介寡妇，又有什么来日。
　　他嗫嚅，只要你想，就会有。
　　我冷笑，心中却有一丝感动：难道指望你？
　　他步伐忽然踉跄：我若不是戏子，一定带你离开苦海。我从第一眼就交了真心，你又何必嘲我辱我。
　　他忽然哽咽，发足奔去，留我一人，在荒芜的园中忡怔。他为何与曜书如此相象，为何要一遍遍，勾起我全部的回忆。难道是我错，他非为财，而是为情？难道是，曜书托他，来延绵一段未完的爱，未尽的地老天荒？
　　忽然瞪向园中高耸的蔷薇丛，我流泪控诉，你们都哄我，开头总说着真心不变，要与我一生一世，却在一转身，就厌了倦了，把我一人孤零零丢下。你如是，他亦如是。


7、
　　戏已唱足四十九日，这是最后的一天，最后的一出戏。唱罢这曲，一切都该风流云散。
　　他已不是张生，不是柳梦梅，他成了苏昆生，唱整个王朝的倾坍：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我命管家摆酒，欢庆的喜宴，为戏班送行。我却推说不适，先行离开。
　　后花园中，蔷薇丛前，小石桌上，我静静摆了一杯酒。
　　他果然来了。轻轻坐下，声音幽怨，过了今夜，我们就将行同陌路。
　　我叹气，你入戏太深，虚幻现实不分，我却是一潭死水，这个园子就是我的坟墓。
　　他急，你又何苦。这样悲伤寂寞，倒不如随我天涯，我会一生一世待你真心。
　　我起身，轻轻抚摩那丛花朵凋零的蔷薇，不，我不会跟你走的，我并不寂寞，因为曜书日日都在陪伴我。端起桌上的酒，我轻轻送至唇边，一饮而尽。
　　他拉我衣袖，大声道，你醒醒，你的曜书早已死了，他已入土，他不会再回来陪你了。
　　我微笑，不，曜书一直在这里，就在你我面前，就在这丛蔷薇花下。
　　那一日，他自青楼回到家中，我也是备了这样一杯天罗酒，他便静静睡了。都当他是暴病而亡，看不出破绽。多好，他从此再不会离开我了。我将他葬在蔷薇下，我要他日日与我捉迷藏，现在，轮到我去蔷薇枝下寻他了。
　　我的眼睛渐渐合上，他抱紧我，呼唤，莺莺，莺莺。他的声音真像曜书，那么温柔而急切。
　　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你说，蔷薇之下，曜书还会不会认得我？会不会再温柔地轻牵我手，轻吻我眉？
　　我微笑，我一定会找到曜书。生不同衾死同坟，碧落与黄泉之间，有些人有些爱，是忘川水也抹不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