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理工大学论坛|23度空间

 找回密码
 快速注册
搜索
查看: 6515|回复: 3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乡村寂寞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1-11-19 22:14:4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
  远处有山,近处有树。脚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土路。路的尽头,有一株老梨树。
  黄昏的时候,灵就开始久久地伫立在路口,看远山夕阳辉煌的韵致,看枝头鸟儿舔吵着归巢,看熟识或陌生的人群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从身边走过。灵站着,前面的小路蜿蜒起伏,最后一批暮归的农人走过后,这里将是阒无人迹。这是一条死路,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路的尽头,是一条没有搭桥的河沟。
  在河沟对面不远处,有一条横贯东西的黑色巨龙深深地俯卧在大地上,不知何年何月从何处延伸过来,到这个村的时候却忽然向北调头,逐渐隐没在远处那道山梁的后边。这条铁路线便是这个寂静的小村唯一能够向外探望的窗口,不过也就是望望而已,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火车停靠的站口。
  灵是五年前跟着一位远房表姐来到这里的,灵的家远在山的那边,那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落后而闭塞。当远嫁山外的表姐回娘家探亲时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外面的精彩与热闹时,灵便毅然地跟随表姐到山外去寻找家园了。
  灵的婆家是一户很殷实的小户人家,丈夫是独子,憨厚而朴实,一家人本本份份,一年四季只要肯下苦力,小日子倒也过得悠闲而富足。这里地处太行、王屋二山交汇之处,虽说不上人杰地灵,却也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只是交通有些不便,影响了经济的发展。所以当外面市场经济的大潮风起云涌之际,这里的人们倒也能安守本土,过着一种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他们大都安闲、淡泊、与世无争。
  每天,天一亮灵便起了床,收拾屋子,打扫院子,给猪泡食,给人做饭,待到吃饱喝足、收拾停当之后,便扛起农具,与丈夫一起下田劳作去了。农闲的时候,还可搓几圈麻将,打几轮扑克,偶尔的与邻居谈谈天,说些闲散的话题。晚上熄灯上床后,丈夫便又兴致勃勃地忙起了传宗接代的伟业。日子就这样如车轮沿着固定的轨道飞也似地向前隆隆滚动着。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灵开始变得让人捉摸不定。生活是这样的百无聊赖,尽管每天思考着庄严的人生课题,而实际上遵循的却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单调乏味的生活规律,生命的光焰就在这千篇一律中日日消蚀着。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吗?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吗?她开始对这种宁静的生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迷惘和探求,她忽然变得超脱起来,飘逸起来,傲视茫茫红尘,她庆幸着自已的聪颖和悟性,悲天悯人地叹息着同类的麻木、迟钝和不幸,她甚至发誓着要去普渡众生了,但可惜好景没有持续多久。她忽然之间又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也对自己失去了兴趣。生活是这样的毫无生趣,她心中惶惑而迷乱,日日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着不得安生,倒是她周围的同类们依然悠闲自得,有滋有味地生活着。这对她善良却脆弱的心灵真是一个极大的刺痛,她感受着上苍的冷酷和人间的骗局,那颗敏感的心越发的孤独而深不可测了。
  
   (2)
  那一日注定要成为她人生的转折点。
  冥冥之中好像早已有人为她安排好了一切,为了迎接这个日子的到来,把她折磨得日渐憔悴,心神不宁,然后让她走出家门,在外面流浪、徘徊、经受熬煎。直到有一日撞入那个专为她设计的场景中。
  灵就是这样怀着惶惑而迷乱的心情,一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从黄昏到黎明,从黎明又等到黄昏,走过熟悉的村庄,走过已走了千遍的日日走过的乡间小路,一直走到了路的尽头。她虔诚地膜拜着这棵老梨树,感觉它像一个远古神话,肩负着某种特殊的使命,孤零零地在这里不知栉风沐雨守望了多少岁月。
  无边的夜色不知何时悄悄地扯下了巨大的帷幕,月色带着初始的朦胧从天际探出了头,几颗亮丽的星星躲在云层后时隐时现,诡异地眨动着眼睛,不时地向人间偷窥。广袤的田原深沉而静谥,隔河吹来几缕清凉的风,带着早春的些许寒意,麦苗的层层绿浪迎风起伏,簌然有声。
  置身这个宁静详和的夜色中,灵忽然之间就感觉到体内膨胀起了不可抑制的某种欲望,那欲望像骏马渴望在草原奔驰,鸟儿渴望在蓝天翱翔,像爱喝酒的人渴望着一醉,爱游泳的人渴望陆地变为一片汪洋。然而,灵的欲望却没有这么清晰,就像是万千的蚂蚁在啃啮着骨髓,而你却找不到症结何在一样,灵只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在一片拥挤之中碎裂开来,膨胀的胸腔内一股股积聚的热浪终于都汹涌而出。滚烫的泪水,好似被禁锢了一千年而终于等到了淋漓挥洒的时机,在一种情绪的起伏中终于都蜂拥而出。之后,是无边的沉寂。而一种空虚,一种寂寞,一种深深的无助却悄悄地从四周向她漫延过来,再一次包围了她。
  她也许是死了,也许还活着。但无论死去或活着又有什么差别,有什么意义呢?她的躯体是这样柔弱,这样苍老,像疲惫地走过了多少世纪,耗尽了生命的养料。而一缕鲜活的灵魂却不甘心地在荒野四处游荡,期待着奇迹,渴望着被拯救,寻觅着另一种新的滋养。
  咕咕──呜妙,咕咕──呜妙,咕咕咕咕──呜──妙,路边不远处的树上,一只猫头鹰在声声凄切地哀鸣着。这是一种很不吉祥的鸟,因其鸣声悲戚,类似人在哭,所以当地人认为这种鸟的鸣叫将预示着灾难的来临或将有不幸的事发生。逢人听见猫头鹰叫,便要唱着韵骂道:烧砂锅,煮秃鸺(猫头鹰的别称),秃鸺肉,臭臭臭!以此来避邪消灾。
  咕咕──呜妙,咕咕咕咕──呜──妙,夜空旷而寂静,猫头鹰的悲鸣听来格外的碜人,灵顿时毛骨悚然,巨大的恐惧立时攫住了她,她调转头,慌不择路地低了头匆匆地往回走,但没走几步就停住了:明净的月色下,一个瘦瘦长长的男人两手抱在胸前,歪着头站在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你是谁?怎么不让我走,你是干什么的?”灵心中慌慌的,怯怯的。
  “我──嘛,我是一个无名英雄,正等待着一条白绫挂上树枝,我好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见义勇为呀!可惜,你没有给我一个立功的机会,遗憾,遗憾!”那人一脸的认真,语气却带着明显的调侃,并且摊开双手,做出一个很失望的动作。
  灵勉强地笑了一下,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谢谢,不过我可不是寻死的,心里闷,出来随便转转。哎,看着你面生,听口音也不像本地人,你从哪里来的?”
  “叫我阿果好了,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我到这三天便跟踪了你两天,本以为会做一件胜造七级浮屠的大善事,谁知你是个多愁善感的女诗人,到这里抒发闲情逸致来了。”
  “唉──”她极轻微地轻叹了一声,这一声叹细若游丝,如一个凄切哀婉的音符,在寂静的夜回荡着令人心惊的颤音,诉说着一种无以言说的痛苦和无助。
  阿果忽然就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久,他像下了一个决心似的,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口吻说:“坐一会吧!”
  灵犹豫着,在田埂上坐了下来。
  “乡间的夜景多美啊!”阿果点燃了一支烟,烟头的火星在暗夜中一明一灭着:“我是很热爱乡村的,你瞧那夜色下的田野,她那么宽厚、仁慈、安谧、神奇,你可以在她面前敞开一切,倾诉一切,你可以欢歌,也可以流泪。她是带有灵性的,她永不会斥责你、嘲弄你,她理解所有人间的故事……我曾走过许多大城市,那里灯火辉煌、彻夜通明,人却被挤得透不过气来,我在那种地方从来呆不长……瞧这夜色,多美、多静,那月光下的树影,孤独的土屋,长满荒草的河堤,无边无际的麦浪起伏,多美呀,就像你,美得纯静,美得非凡……”
  不知不觉间他的一条手臂已经环绕在她腰间,并且在上面有意无意地轻轻抚摸着。他和她贴得这样近,她闻到一种类似香烟的很燎人的气味迫面而来,便觉心中慌慌的,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不知该何所从。这时恰好听到不远处谁家的更鸡在啼更,灵犹似听到了圣主传教的福音,急忙说:“走吧,快半夜了。”

“就这样走吗?”
  “那你说还要怎样走?”
  他不回答。忽然的便把她整个揽在怀中,她只来得及“噢”了一声,便看见沉沉的夜空向她飞驰而来,在一股猝不及防的温润而强悍的气流裹胁下,她立时置身于一片涛声喧哗的温暖海域。他紧紧地裹着她,急促而灼热的气息在她脸上搜寻着。在一种若梦若幻的迷醉中,意识深层一个声音在提醒她:你应该挣扎,应该反抗,应该拒绝!然而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却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像掉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网中,使不上一点力气。平时接受的有关做人所有应该遵守的规范和守则在这里统统派不上用场,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的,当他的唇带着一股强劲的热流把她吞没,在一种眩晕般的痴迷中,她感觉像是混沌初开的时期,而她只是一只落水的小鸟,在躁动中扑腾着一种飞升的期待。
  他温柔地、不倦不休地吻着她,热切而持久。他的一只手轻抚着她颈后的长发,另一只手在她背部有节奏地轻拍着,像母亲在抚慰一个即将熟睡的婴儿。一片流动的棉絮似的云遮住了月亮,满天的繁星趁机便争相灿烂着。夜色愈重,风声愈紧了,灵无声地依偎着那片温暖的堤岸,心中涌起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如夜空一样清纯而明净的感觉。
  阿果并没有继续往下的动作。他抬起头,一直望向夜幕垂落的天际,发出一声犹似来自地层深处的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他再一次认真地、小心翼翼地轻吻着怀中如猫般温顺的女人,吻她夜露浸染的鬓发,吻她泪水濡湿的睫毛,吻她冰凉的鼻尖和圆润的耳垂,一如在珍爱着一件艺术珍品。在他所涉猎的女人中,他第一次这样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放过了眼前这个美好的妇人。
  
   (3)
  在后来许多的时日里,灵坐在小院中的暖阳下,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哼着小曲,脸上荡漾着如初春暖阳般柔和明媚的笑颜。婆在屋檐下逗三岁的小儿玩耍,说一些古老而有趣的民谣:
  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嘛呀?
  点灯说话儿,
  吹灯就伴儿,
  早上起来梳小辫儿。
  婆的声调缓慢而悠长,如古时的说书人唱曲一般,翻来覆去重复着一种枯躁的韵律,小儿学得笨嘴拙舌。丈夫在猪圈中起着猪粪,不时地停下来抹一把汗,望着这里,咧起厚厚的嘴片,嘿嘿地笑着。几只鸡在猪圈外面忙碌地刨着食,每当丈夫铲起一锨猪粪扔出来,鸡们就惊得四处乱窜,然后又依然如故。
  前院的表姐家这几天人来人往,十分的热闹。表姐夫是个闲不住的小鼓捣,自从前几年他那个当会计的父亲过世后,地里的庄稼便荒了起来。表姐好吃懒做,表姐夫又每日的不着家,成年累月在外胡窜疯跑,说是做生意,却没人知他做的什么生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却也不少往家拿钱,小日子越过越滋润。爱说爱笑的表姐也就眉开眼笑,不再抱怨。
  灵这几日不知怎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看这热闹光景,便知是表姐夫又回来了。表姐春节里去了娘家,到现在还没回来。表姐住娘家是很理直气壮的,表姐夫有钱,表姐每次回去都是大包小裹的,每个人都有礼物,且出手阔绰,花钱不当回事,贫困的娘家人很稀罕这些,都把表姐当菩萨一样供着。在这方面灵是无法与表姐比的,生活虽比从前好些,但并不富裕,回去一次山高水远,还得仔细计算旅途开资,加之这两年灵心灰意懒,失了过生活的兴致,回去又不能带给父母多少欢欣,便觉得无颜回去再见家乡亲人,与表姐也失却了先前的亲热情份。
  如今,见满街上的人们都在谈论着表姐夫家的“搓皮筋”,表姐夫吹嘘说这是他专门从外边引进技术并聘请特别顾问合作指导,意在帮助全村人寻求生财之路的一个好项目。据说这是一种简便易行,快速致富的新技术,只需要简单的手工操作,原材料是一些废弃的乳胶套和尼龙线,工具可以用木棍或纸筒甚至擀面杖充当,把乳胶套剪成许多均匀的小圈套上纸筒,然后用手边搓胶套边把尼龙线缠上去,便成了一个成品“皮筋”,就是那种妇女们可以用来束头发的“皮筋”。不过据表姐夫说他的销路不是用来捆头发,具体干什么用,说是保密。好在原材料供应和成品回收他都包,所以村人也不管那么多,能赚加工费就行。
  灵便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跃跃欲试。
  这天吃过早饭,收拾停当之后,灵推开了表姐家的门。这是个阳光很好的春日,融融的暖阳透过树枝的缝隙散乱地照射在院中的空地上,表姐夫好像刚起来,正在院中洗漱,满嘴的牙膏泡沫。灵说明了来意,表姐夫朝东厢屋瞟了一眼,用手指点了一下,灵便径自走进了表姐家的东厢房。
  屋里很乱,堆满了一堆堆的麻袋,也许那里面就是原材料吧!灵扫视了一周,想寻一个凳子坐下,这时只听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闲了?”寻声望去,灵发现窗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人:瘦长的身材,看似乱蓬蓬却又无疑是精心修饰过的一头很有韵味的散乱的卷发,黑而亮的眼睛,鼻梁高挺,丰厚的唇微微含笑,宽下颌,那神态气韵与有个叫毛宁的歌星很有些相似。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本什么杂志,正仰脸定定地望着她,满面春日的暖阳。灵想这就是表姐夫请的顾问了,挺好的一个人。正要说话,脑子里忽然“轰”的一声,猛然想起那一句似曾熟识的“闲了”的问候口音,疑惑地再次抬起头,那双眼睛也正柔柔地望着她,片刻的对视中,传递着一种不言自明的信息,那是一种语言无法替代的交流。
  灵明白了,那个躁动不宁的夜,那个神秘的男人。但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他啊!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灵心中的世界轰然倒塌,她像一个被人识破了诡计的顽童,顿失了心中的安宁与平衡,她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现实,心中无来由地生出一种深深的委屈和怨恨:
  “你,你!你怎么能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然后,她不等他回答,便转身而去,身后传来表姐夫的招呼声。
  灵开始闭门不出,对这一项全村人都参与的行动好像表现了极大的冷漠。当邻居的妇女来串门,眉飞色舞地描述着那个外地来的阿果长相怎样的帅,穿着如何的奇,说话多么的风趣,是个无所不知的大能人,灵只微微地笑着,似听非听。连一向温和的婆婆也耐不住催促:灵呀,听说那“搓皮筋”很赚钱咧,去弄些回来试试吧!灵也只是嘴上答应着,却也并不动身。婆便不敢再多说,私下里和儿子嘀咕着:看你媳妇这几日不对劲,整日神神鬼鬼的,不生病才怪咧!
  晚上熄灯上床后,丈夫便伸过手来摸摸灵的额头:“你是生病了吗?”
  “没病。”灵说。
  “那你咋不出去?”
  “烦!”
  “没病就好,你不想做活就歇歇,反正有吃有喝的,咱也不指望挣那几个钱。日子能过就行。”说完,丈夫便翻身上来,重复着日日重复的动作,毫不生疏地摆弄着一动不动的妻子,完成了他每日的功课,然后仰面朝天,充分地伸展四肢,一会儿便鼾声如雷了。
  灵在暗夜中大睁着两眼,静静地躺着,又开始了她每日的神游。不过,近些时日来,她的神游有了些真实的内容,一个真实的梦境。尽管白天她是那么的害怕去面对。
  但是夜晚,她好像变得无所畏惧。
  至少在思想上。
  
   (4)
  还在做少女的时代,在家乡那个贫穷的小山沟里,人们连温饱都顾不上,那时灵唯一的愿望便是拼命读书。为读书她曾不惜以死相挟,与父母作过怎样的抗争啊,她只有一个目的:跳出这个穷地方!而要跳出去则必须读书,上大学,否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但谈何容易啊,在那个贫困、闭塞的地方,女孩子最多的识几个字、会算几个数就不错了,而能上完初中已是顶好的了。灵是唯一读了高中的,但也仅读了一年便再也无法读下去了。穷啊,书费、学费,要穿衣,要吃饭,哪里有钱啊!那时还不曾听说“希望工程”,灵的少女最初的梦就这样破灭了。
就在她几乎认“命”的时候,是表姐给了她希望,她拿青春作赌注终于挣回了一份温饱,但也就仅是一份温饱而已。表姐所津津乐道的那种所谓的幸福生活她并没有感受到。
  有一天,她和丈夫一道往田里运农家肥,丈夫在前拉着架子车,她在后面推着。多日没有出门,她感觉暖烘烘的太阳有些刺人眼,便低了头,无精打采地只顾推着车子往前行进着,懒得去欣赏满地的盎然春意。
  快到田头的时候,猛听得一个声音说:
  “运肥呀!”
  “噢,噢,您闲着转转哪!”丈夫答着话,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
  灵忽然抬起头,正碰上那一双无限温和无比关注的眼睛正含着明明暗暗的无尽信息,定定地望向她。目光交融的一瞬间,灵感觉胸中涌动起一股轰然而起的热浪,在一种毫无设防的状态下,她整个的迷失了自己。
  他怎么,怎么的会在这里呀,这个勾命的鬼!灵日日的躲他,天天的避他,他却像一个精怪,偷偷的钻进灵的梦里还不算,还要跑到她面前来!莫非他日日的都在这里游荡,就像灵从前日日在这里游荡一样?那时灵不是在等他,灵不知道他会来,那么他现在是在等灵吗?他明明知道她还会来!灵觉得他像一个挖好了陷阱的猎人,正得意洋洋地守候在一旁,等待着猎物自己撞进门来。包括他那一头乱蓬蓬的卷发,那一身笔挺的西装,那种迎风傲立的潇洒身姿和那种动听的口音以及满脸的慈善温和,无不都是他精心投掷的一个个诱惑。
  甚至,当灵去街口的井边提水,他常常会出现在井台边,带着一脸盈盈的笑意,诡异地注视着她,搅得灵心里慌慌的。灵去邻居或表姐家串门,他却像个先知一样早已候在那里,指点人家搓皮筋的技术,让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躲是躲不过的,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就像一日三餐一样渐渐成了习惯。
  有一段时间一连几天没有见到他,灵便有些魂不守舍。她甚至一个人又偷偷地跑到老地方去渴望看他一眼,结果也没有等到。她活也懒得做了,饭也吃得没了滋味,她肯定他已经走了,是她的冷落让他灰了心,她想他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她伤心地哭泣,夜夜跑到外边游荡,因为他的到来而逐渐安宁下来的心又因了他的离去变得躁动不安,她不知她想做什么,她什么也做不了了啊!
  田头的梨树已经绽放了几簇洁白的花瓣,河沟里的青蛙在此起彼伏地鸣叫着一种动荡。然而,人去景空,前方又变得一片黑暗,她生命的花蕊还未曾绽放,就又沉寂了,是她自己扼杀的啊。她不敢想像,在以后无数个漫长的日日夜夜里,她将怎样生活,她是没有资格去表现神圣和贞洁的,她只是一个民女村妇,幸福不会施予太多的恩宠于她,只和她开了一个玩笑,便招招手溜走了。
  
   (5)
  在空闲的日子里,婆翻出了前些年纺的线,拐线、上樾、经、浆、染、掏头、认筝,等等,经过许多繁杂的工序,终于在堂屋的正中央支起了古老的家用织布机子,把线上到了机子上,开始了“咔嚓”、“咔嚓”有节奏的织布声。
  街上“搓皮筋”的妇女们仨一群、五一撮的依然在忙碌着,她们一边做活,一边说一些粗俗的笑话,东家长西家圆,哪家的母鸡下蛋勤,谁家的猪崽长得快。灵想问问她们的皮筋还有人要吗?却觉得这隐晦的问话含有太多让人猜疑的成份,甚至满街的人都好像看出了她的失魂落魄,却又故意装作一无所知。
  吃过晚饭,婆便哄着小儿睡觉了,丈夫被人拉去打麻将,不过半夜是不会回来的。灵闷闷的在家坐了一会,便独自来到了街上。
  村西头不知谁家的儿子娶媳妇,正在放电影。一大片的人头涌动,一迭声的大呼小叫;白灰墙上电影中的人物刀枪棍棒、血流成河;站在十字街口看电影的人群你挤我推,小孩哭、大孩闹,大人们高声喊喝、低声训骂;一会儿白墙上出现一只伸展的手,一会蹦上一颗黑乎乎的头,一会又闪出一个举着板凳的人影。放映员高声吆喝:“别挡镜头!别挡镜头!”
  灵在后边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头脑乱哄哄的,越发的心神不宁。一个人慢慢地移步闲逛,身不由己地又来到了那条熟悉的小路。
  好久没有下雨了,庄稼人常说,“春雨贵如油,”踩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干燥的灰尘气息。远离了村庄的房屋和围墙,旷野的风带着一种无遮无拦的狂放和任性,毫无规律地戏弄着随风舞动的麦苗,麦苗不知所措地前俯后仰着。小时候,灵常常和小伙伴们一齐在山坡上拾柴禾、打猪草,偶尔的贪玩去捉一些鱼虫鸟虾。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常常的不回家或从家里跑出来,偷出大人们的手电筒,去一个一个的搬开坡上的石头,借着手电的亮光去寻找石缝中栖息的蝎子,找到了,便用筷子夹起来,丢到带着的玻璃瓶子里,据说蝎子可以入药,攒多了是能够卖钱的。但用手是绝对不敢捏的,蝎有巨毒,蜇一下会疼得死去活来。但孩子们是什么也不怕的,那时是一种无知的无畏,面对一大片空白的世界,他们千方百计地尝试着去涂上各种不同的颜色,不同的颜色慢慢地积淀,渐渐便形成了风格迥异的不同底色,在这片底色上,你或淋漓酣畅,或低吟浅酌,人生的风景便尽现于你的挥毫泼墨中。
  天空是一种灰朦朦的色调,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二十八岁的灵,站立在梨花盛开的树下,夜色深沉,满树的洁白在夜空下竟相吐露芬芳,虽然看不见,但那是一种实实在在存在着的感觉,在你身临其境的时候。灵有一种追求信仰者临刑就义前的悲壮感。
  是的,这一次真真切切的不是在梦中。在那片人头攒动的电影放映场上,灵分明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身影在她面前闪动了好几次,对她反复说了一些清楚或不清楚的话,传递了一种明了或不明了的某种暗示。灵烦躁地在那里来回走着。走着,走着,便再也无法忍受那种走着的感觉,像逃生似的逃离,在影子的尾随下。是的,当她在梨花树下站定,回过头去,在离她不远的来路上,一星颤动的火光一明一灭,像幽灵似的向前移动着,马上就要到她的面前。一种巨大的耻辱和罪恶感向她一步步逼近,那闪烁的香烟头打碎了她所有的悲壮,向她展现了真实的内幕和背后的阴谋。那一瞬间,她几乎马上的就要逃掉,但她突然同时发现了自己竟无路可逃。那遥远的关于贫困的记忆,和并不遥远的对于命运的抗争,以及今后无数个千篇一律的日日夜夜,她能逃向哪里啊!人有时候甚至连只蚂蚁都不如。
  他来了,又一次这样近地站在灵的面前。
  夜风徐徐地从身边悄然滑过,像一位轻薄女子。万籁俱寂,这一刻,时光仿佛突然间停止了流动,连呼吸都在一种压抑的急迫中静止着,烟头的火光一闪一灭,一闪一灭,烟雾在空气中无所适从地四处游走着。
  烟头终于燃尽,火光熄灭了。
  当那个致命的时刻到来的时候,灵浑身开始瑟瑟发抖,她剧烈地、无法控制地不停地抖动着。她感觉心脏似乎蹦出了胸膛,而她无法呼吸,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做着垂死前的挣扎。她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来自身躯的重量,它们不堪重负,又像是终于完成了使命,她开始一点点地瘫下去,背靠着那株老梨树,像抓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当那双强壮的臂膀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她对着沉沉夜空,拼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呼喊着:
  “不!不!不不!!……”
  然而,那发出的声音却十分的微弱,像叹息,又像呻吟。
  
   (6)
  好像是在天堂里吧?天堂里的麦子绿茸茸的,像是厚实的地毯。灵舒舒展展地躺在上面,星星就在眼前闪烁着,她一伸手就能抓到一颗。四周乐声悠扬,无数的仙女翩翩起舞,飘飞的彩带像袅袅升腾的烟雾,一股好闻的气味在周围缭绕,飘入胸腔,一种非常惬意的感觉。灵紧紧地闭着眼睛,但她能看见一切。她想,这个梦真好,这是我今生做过的最好的梦,让它延续吧,只要我不醒,梦也就不会醒。
梦中有一个她十分熟识的人,她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他那样小心地珍爱着她,好像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手像在神话中施过了巫术,手指轻柔地掠过她每一寸光润的肌肤,她从未受过这样的礼遇,在感动中颤栗着,在颤栗中又泪流满面。她不停地嘟哝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字句,发出莫名其妙的一些声音。他吻她,抚摸她,安慰她,用手轻拍她的背,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的名字。她的灵魂在遥远的地层底下探头探脑,怯生生地钻出来打量他,他热切而憔悴,他蓬勃而温和,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他张开热情的怀抱迎接她的归来。她的灵魂欢欣鼓舞,奋不顾身韬身火海,穿越过但丁的十八层地狱,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奋力挣扎,涛势汹涌,回头无岸,啊─啊─啊,她扑腾着,呼喊着,一个又一个的浪头把她打入海底,她一次次地浮出水面。最后,她精疲力竭。在一片乐声悠扬中,生命消散了,化作缕缕轻烟,随风飘逝。世界没有了,呼吸没有了,生命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只有海水暖融融的。
  她感觉一个蓬蓬勃勃的新生命正在她体内冉冉复苏。
  你就叫灵吗?你曾经有过一个叫生命的东西吗?看你把它糟践成什么样子!你难道不懂得怎样善待生命吗?你不知道它的宝贵吗?
  不,不是我不珍惜爱护我的生命,它生来就是卑微的,就像有的生命生来就享受富贵荣华一样。我为它努力过,但它太弱小了,太卑微了,没有人会在意它的存在。我与它相依为命,为了有朝一日的强大,为了不被庞大的外来群体吞噬,我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知道它的负荷太重了,也知道我有时轻贱了它,但我不得不这样啊,我的躯体已经疲惫不堪,无力承载得起它的沉重,我想让它轻,让它飞,让我也解脱一下吧!
  但是,你以为这是长久之计吗?你以为这是在拯救生命吗?你把它引入歧途,它的向往自由,它的任性放纵,会给你带来灾难的。
  我不管,我什么也不在乎。我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但是你看它现在多么幸福啊,它有这个权利的。为什么别人有的它不该有?我不管它以什么方式获得,它的愿望是善的,它追求的是美好的事物,而不是丑恶,如果说它错了,那么周围的一切都错了。有多少生命麻木不仁,有多少生命醉生梦死,又有多少生命飞扬跋扈、肆意妄为,它们有谁在珍惜生命、善待生命?为什么没人指责它们?
  你既如此执迷不悟,随你去吧,生活会让你吃尽苦头的。其实这世上有什么绝对的真理对错呢,我也只不过是怜惜你,妄加评论罢了。
  两个声音渐去渐远。灵张开双臂触摸:刚才那是谁,是我吗?哪个是我?哪个不是我?它们从哪来又要到哪去?
  她摸到两片润润的湿,一边凉,一边暖。那凉的是露水,那暖的是一张唇。
  她悄悄地睁开眼睛,奇异地发现:夜,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绿。
  
   (7)
  地球依然在不动声色地运转着,从来不为世界的变化而改变它的运行轨迹。一切的生物都在忙忙碌碌着,为了物质的躯壳获得更好的生存,为了精神的领域得到愉悦和认同,为了不朽,为了永恒,为了眼前的蝇头微利,为了生存的艰辛和梦想,每个物种都在作着艰难的挣扎和充分的表演。
  时光的流动没有声息,转眼又是一季麦收的时节。
  阿果半月前就带了回收的一批货回省城了,他说得个把月才能回来。这里的事情暂由表姐夫张罗着,农忙时的生意很清淡。
  收完麦,种过秋,灵便开始掰着指头数光阴。离阿果回来的日子一天天地近了,灵的心中溢满了喜悦,她走起路来蹦蹦跳跳,脚步踏着有节拍的韵律,像要飞起来似的。她一天数次跑到村口那条必经的路上遥望,期望能早一分钟看到阿果。她对着碰到的每个熟悉或陌生的人微笑,一个人傻傻地笑,甚至对着家里等待她喂食的猪或鸡也掩饰不住溢满心头的笑意。她想在丈夫和婆婆面前表现得严肃点,笑意却不自觉地挂在了嘴角。她叹息着:完了,我完了,彻底地不可救药了。
  二十八年的生命旅程,压抑太久的生命之火一经点燃,便不可竭制地熊熊燃烧。阿果,阿果,一声声的呼唤发自内心,那已不是淫荡,不是丑恶,那是对生命的热爱,对理想的向往,是一曲悲壮的爱情殉歌。她闭着眼睛不顾一切地像飞蛾投身火光,把一个无助的生命以爱的形式献上祭坛。她已回头无路,她已不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女人,好妻子。阿果,阿果,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当她属于他的那一刻,她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他会弃她而去,她是一个逾矩的罪人,从此后将失却昂首做人的资格,但她对这一切毫不在乎。而对于赐予她另一片崭新天地,让她重又获得新生的阿果,她则倾注了生命的全部希冀和热望。阿果,已成了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他们频频地幽会,他变得小心翼翼,沉稳而老练,周到地谋划每次相见的场景,力求不露出破绽。而她一旦投身其中,便无所顾忌,她已张扬开生命的双翅,两眼流光溢彩,顾盼生辉,周身洋溢着充沛的热情和活力。她包揽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劳动,已成了适放生命过剩能量所必不可少的一项乐趣。她对婆婆和颜悦色,坐到织布机前,“吱吱扭扭”,腰肢随着机杼一齐欢快地摆动,几天里便织完了织布机上的几大匹布,惊得婆婆合不拢嘴;她搓皮筋,一天能搓二三包,比常人超出二倍多;她托人在城里找了份建筑队小工的差使,打发丈夫外出做工赚钱,地里的农活她一人独揽;她雄心勃勃,买了种兔,养了一大群长毛兔,不辞辛劳地上山打兔草,一年下来,便攒了上万元。她筹划着再过两年,便能翻盖家中的三间破房,等儿子长大的时候,她要为儿子买一台最先进的电脑。
  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她有时回想自己从前的模样,便觉得不可思议。她那时怎么会那个样子呢?生活是多么有意义啊,她怎么会觉得枯燥无味呢。村人是多么的可爱,大家一个个井然有序地奔忙着,为这个世界点缀着色彩;婆婆、丈夫和小儿又是多么的令人欣慰,他们默默无言地关怀着她,热爱着她,却又不忍对她的责怪,让她沐浴着一片亲情的暖阳。她像一位站立云端的智者,俯瞰着尘世万物生灵,心情如湛蓝晴空下一缕轻松飘飞的云,山含情,水含笑,一个多么有意义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啊。当她独自在农田里做活,看见那些土地和庄稼都在向她含情地微笑,她所有的疲劳便会一扫而去,心头充溢着满载的喜悦。她爬上村后的山坡上,汗流浃背地一点点打起两捆兔草,她不觉得累。默默的山在为她喝彩,飘扬的树在向她颔首,那远处袅袅炊烟的村庄里,阿果潇洒的身姿正穿过曲曲弯弯的土路向她走来。她无法抑制心头的欢快,身背兔草,手握镰刀,一曲家乡的民歌脱口而出:
  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为了经常见到阿果,灵到表姐家的次数多了,与表姐的关系也变得无比亲密。空闲的日子里,灵与表姐一起帮着表姐夫和阿果为那些收来的皮筋过数、打包,表姐热心热肠,表姐夫风趣而幽默,两口子不时地说一些街头巷尾的谐趣笑话,新闻旧事,灵默默不语地一边听着,一边做活,能与阿果坐在一起,她心头已经充盈着喜悦和满足。有一次表姐夫大有深意地看着阿果说:“你现在倒是越学越乖,真要脱胎换骨、立地成佛了嘛!”阿果作腼腆状笑了笑,居然红了脸。灵听了,心中涌动起一股热浪,她知道阿果现在的变化也全都因了她。但阿果以前的样子呢?这在灵心中是个模糊的形象,她是无从探究也无法探究的。毕竟,他们的关系是摆不到人前的,哪怕在表姐面前,大家也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这其中有很大的回旋空间。
  然而,这种偷来的欢乐毕竟掺杂着太多的杂质,阿果在村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灵那种无遮无拦的热情让他胆战心惊,村中的男人们嫉恨的目光和女人们不怀好意的嘲弄,以及灵的婆眼中那种无言的怨恨都让他坐立难安,他是一个引诱良家妇女的恶魔,善良的村人正在默默中酝酿着一个群起而攻之的阵势,只是因为眼下他给他(她)们带来了财富,人们才隐忍而不发,暂时地吞咽着耻辱。他预感这种安宁的日子不会太长,却又舍不下这个让人揪心扯肺、销魂蚀骨的女人,“真他妈一个天生的尤物!”他在心里骂道:“让她流落荒野未免太可惜。”他一次次地下决心一去不再回头,却又忍不住一次次地又回到这个鬼地方,生意上的事没有多少可牵挂的,他不得不承认他放不下的是这个女人。闯荡江湖多少年,他从未为一个女人这样用过心。“真见鬼了。”他嘟哝着,不得不重新审视他的所作所为。从看见灵的第一面起他用心良苦的步步诱惑,直到连他自己也陷身其中不能自拔。
当灵又一次躺在他怀中的时候,他爱抚着她,贪婪地、如饥似渴地,像做着最后的诀别。灵极不安宁地不停涌动着,两颊驼红,目色眩迷,她紧紧地抱住他,低语细喃:阿果,阿果,别撇下我,你不会走,不会走的,是吗阿果?
  阿果久久不语,他感到了一种恐惧,周围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他,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阿果对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感到了极大的厌倦和压力,热情正从他体内一点点地消退,他是一个偷情者,一个感情的窃贼。
  “必须找一个办法,找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阿果来回不停地踱着步,一个计划在心中酝酿着。
  
   (8)
  七月的时候,阿果借口要出去进些原材料,灵事先已和丈夫说好要回去看看母亲,两人在约好的地方会面,一路悄悄地直奔省城。
  阿果陪着灵逛了一天的商场,在亚细亚精品屋为灵买了一件八百多元的很漂亮的白色连衣裙,一双高跟皮鞋;又买了一条24k金项链,一枚戒指,执意地要让灵穿戴起来。灵这是第一次到郑州,从前只在坐车时到过县城,这一天转下来已是目眩神迷,五光十色的世界让她眼花缭乱,又看着阿果大把大把地花钱,像撕纸片一样容易,便觉得像在梦中一样,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索性由着他摆布。后来,阿果又把她领到一个美容厅,美容师为她做了发型,化了妆,然后,阿果把她推到镜前,扶着她的肩说:“你仔细看看,认识她吗?”光怪陆离的世界中,一个美艳绝伦的女人正在镜中茫然地望着她:这是我吗?她真的十二分的怀疑。“小傻瓜,我的美人,今天让你出出风头。”阿果情不自禁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那嘴唇温热的感觉让她又一次觉得这不是梦。
  晚上,阿果的一帮朋友设宴招待,富丽堂煌的饭厅里杯觥交错,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灵看那菜谱,几十上百元不等,最低的也不少于三十元,相当于平常在家一个月的开销,而且这还只是一盘菜的价钱。灵惊得无法说一句话,只好礼貌地微笑着,那笑却带着几许酸涩。而他们似乎也不需要灵说话,只恭维着、惊叹着她的美,阿果则在一边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在阿果的怂恿下,灵喝了几杯白酒,头有些昏昏的。结账的时候,她半偎在阿果的肩头,悄悄地问他这一顿吃了多少,阿果随口说也就千把块吧!后来,灵随他们一起走进了一家装饰豪华的夜总会。大厅里狂歌劲舞,人一个个都像疯了一样,在一种动荡喘息的韵律中前俯后仰、群魔乱舞。灵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觉得那人一个个都像纸糊的一样,由后边拴着的一根无形的线在操纵、控制着,极像儿时看过的一种社戏,却比社戏多了一份杂乱和喧哗。阿果他们并未在此久停,他们在一个弧形的台前和里边的人嘀咕了一阵,便来到了一个小包间,还领来了几位漂亮的小姐,评头品足了一番,却一个也比不上灵的韵致。小姐们有的才十几岁,却活脱脱一副脂粉骷髅,过多的夜生活使得她们眼圈发紫,肤色无华,目光黯淡,与灵这种出水芙蓉般的清纯洁净是无法比的。若梦若幻的音乐声在一种极其嘈杂而隐暗的氛围中流泻着,灵昏昏欲睡,阿果抱她在怀中耳语着。迷离的眼光中,灵望见一双男人的手在一个小姐的胸前揉捏着,另一个的手已经伸进了另一位小姐衣服的下面,小姐却似浑然无觉,拿着麦克风只顾唱着:爱你到地久到天长,陪你到天涯到海角……
  这一夜,灵一夜无眠,即便是到了阿果订的宾馆包间,在那张柔软的弹性良好的席梦思床上,灵也无法静下心来。冷暖空调把房间内的温度调到了最佳状态,阿果的喁喁絮语、轻怜蜜爱也无法唤起她的知觉。灵的心又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大野地的碧绿麦田,盛开的洁白梨花,穿着破鞋烂衫翻山上学的种种琐事,那是她生存的根本,而她已经来到的这个心向往之的世界里却好像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又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惶惑与迷乱之中。
  在郑州停留一个月,阿果带她赏遍了花花世界里的无限风光,她领略了那种挥金如土、纸醉金迷后的空虚和怅惘,忽然理解了阿果为什么会喜欢乡村、喜欢她,她感到这种窒息人的空虚更甚于她从前那种无助和茫然,那时毕竟还在寻求中孕育着希望和憧憬,而现在却是一种理想幻灭后正在走进坟墓的一种濒临毁灭的感觉。
  
   (9)
  一天,他们一起到一个水上游乐场玩,在冲浪池里那如烟似雾的水幕中,阿果漫不经心地和她谈起了一个重要话题。
  “灵,假如你喜欢,我准备买套房在这里住下来,我们天天相守。好几个地方都有我投资的股份,比如我们去的那家夜总会就有我三分之一的股份,我并不缺钱的,在你们村搞的那个‘搓皮筋’只不过是业余消遣罢了,要不是遇上你,我不会在那呆长的。”阿果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拉开了话题。
  “可是,阿果,我不喜欢这种生活,不喜欢现在你这样。”灵皱了皱眉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灯红酒绿,醉生梦死,这种生活让我看到了我怎样一步步陷身泥潭,我不希望这样。再说,我的儿子怎么办?我没有离婚手续,我们怎么能再结婚?”
  “灵,你真是可笑。”阿果忍俊不住由衷的嘲弄:“你的思想太守旧了,谁不向往富贵荣华?得不到的也就罢了,有条件的谁不是不惜一切代价?你唱什么高调,还有什么结婚离婚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天涯海角,哪里不能落脚?有钱还愁没有好日子过?至于儿子嘛,以后再说。”
  “阿果,给我时间,你让我再想想。我原没打算这样的,我好害怕。”灵抱住阿果的一条湿漉漉的胳膊,把脸深深地埋在上面。
  阿果捧起灵的脸在面前,深深地凝视着,庄重而坚定地说:“灵,村里我是无法再回去了。我在咱们这里租住的房子里等你,你要喜欢在这里过,明天我就把房子买下,你要是住久了觉得寂寞,我在敦睦路上还有一处服装摊位,等以后熟悉了可以交给你经管。你要是不喜欢郑州,我们远走高飞也行。”
  “可是阿果,你为什么,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我听人说你还有,还有妻子,你从没给我说过。”
  “我待你好?也许是吧!如今这世界上像你这样纯情的人已经很难找到了。是的,我有妻子。从前日子穷的时候,我们也曾幸福过一段时间,后来,我就到外面做生意,没有本钱,她说她能给我借。她真的借来了钱,我的生意也越做越大,赚了许多钱。可是,可是,你知道她那钱是怎么借的吗?原来那是她在欢乐场所的卖身钱!我靠着妻子的卖身钱发了家,可是我却再也无法接受她的身体,你体会不到那是怎样的一种辛酸苦涩。我给她钱,给她买别墅,我却在外面终日醉酒、鬼混,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干净的、可信任的。后来,我就到了你们村。而我的妻子她无法忍受那种金钱充裕精神寂寞的生活,就只身去了南方。听人说,她在那边当了妈咪。”
  “妈咪是什么?”
  “就是欢乐场所专门介绍妓女接客的女人,相当于过去的鸨母。”
  阿果垂下了头,面庞痛苦地扭曲着,他这时的形象一点也不潇洒。水幕迷漫,阿果的脸上有几滴晶莹,灵分不清那是水汽还是眼泪。
  他们分手的时候,阿果郑重其事地交给灵一把闪光的铜钥匙。
  “这是咱们新房的钥匙,我在这里等着你。”
  灵把钥匙攥在手中,紧紧地。
  她怀揣着一个梦想,踏上了回乡的旅途。
  
   (10)
  村里的街道冷冷清清的,一只毛色凌乱的灰狗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摇晃着尾巴从狭窄的路上横穿而过,懒洋洋地俯卧在墙边一只立起的碌碡旁,眯缝着眼睛毫无兴致地打量着脚步匆匆的灵。
  几只鸡在门口卧着,见有人来,只挪动了一下身子,刨了刨身下的浮土,便又卧着不动了。太阳火辣辣的,正是晌午的时候,灵看见儿子浑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浑身红颜六色地糊满了泥土、煤灰和一些莫名其妙的颜料,正拿着一只肮脏的瓷碗,踮起脚尖探身从院中一口大水缸里舀水喝。缸里的水很深,儿子几乎大半个身子探进缸里,才刚刚能够到一点点水。见母亲走来,并不答话,一扭身跑进了屋里,钻在奶奶身后探头观望。灵拿出一只电动玩具汽车去抱儿子,儿子突然叫道:
“妈妈,他们都说你再也不回来了,你不要我们了。你真不要我们了?”
  灵蹲下身,搂过儿子,把脸贴在那张灰尘满面的小脸上,泪水,顺着那张肮脏的肚皮冲刷出一道清澈的小溪。
  婆明显地苍老了,混浊的老眼中滚动着两粒晶莹。她佝偻着脊背,颤巍巍地走出去,到灶间捅火为灵做饭去了。
  丈夫半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一条破旧的床单搭在身上,他的手在抖,脸憋得通红,那张厚厚的嘴唇嚅动着,嚅动着,终于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灵一把掀开了那床单,床单下空空的,空空的两根裤管像泄气的车胎,扁扁地铺在床上。灵“哇”地一声,扑在那截空洞上,终于号啕大哭。那个憨厚、倔强、不善言辞的男人,在工地上出事的时候也没有掉过一滴泪,这时却紧紧地抱住妻子的头,“呜呜呜”地痛哭失声。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灵久久无法入睡,听着熟睡的丈夫那并不均匀的呼吸声,看着那张因痛苦失意而有些扭曲变形的善良无辜的脸,灵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深深的愧疚和自责。这时,两年前那个夜猫头鹰的叫声又凄厉地鸣响在耳边,那是命运的昭示啊!假如那夜不遇见阿果,假如她不让丈夫外出打工,怎会出这样的事啊,她感觉她像一个罪人,是她毁了丈夫,但她不能再毁了这个家啊!她觉得老天也像个势利之徒,恃强凌弱,丈夫有什么罪,有什么过错,让他受这种惩罚?她为了追求自己所谓的幸福和生存价值不惜抛夫弃子,该责罚的是她灵啊!
  她在手中玩弄着一把铜色的钥匙,省城的房子已经收拾好,阿果正在眼巴巴地盼着她。新生活的门扇已经向她开启,而一道沉重的选择题却摆在了面前,两年前水深火热的那种感觉历历在目,现在却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经历了那场如火如荼的感情焚烧,经历了省城之行,经历了家庭这场灾难的变故,灵的思想在这一夜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对生活,对世事,都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11)
  秋天的天空湛蓝而深远,秋天的溪水清澈而见底。秋季是成熟收获的季节,满载丰收的喜悦,秋风又可以横扫一切,迎来万物凋敝。秋是魔鬼和天使,赐你果实,却又让你无法品尝狂欢的喜悦。
  秋天里,灵被折磨得焦头烂额。作为一个有着私奔企图的有悖伦常的女人,她受到了村人空前的冷落和白眼。阿果已经完全的撤离,灵那副形单影吊、失魂落魄的模样,在村人眼中就更加证实了她从前的猖狂和得意。人们兴灾乐祸,猜想着她终于被遗弃,应验了“作恶者必自毙”的古话,看到了她“凤凰落地不如鸡”的下场。对于她那个再也无法站立起来的丈夫,大家是不无悲怜和同情的,人们叹息着:报应,真是报应。一致地公认这是女人作恶而引来的灾祸。不是吗?她丈夫从此后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伺候而不必觉得配不上她而内疚,祸是她惹下的嘛!而她将永远背上心灵和肉体的双重十字架接受冥冥上苍的惩罚以赎罪,人们不会去赞美她的善行,怜悯她的艰难。甚至,在以后教育自家后人的时候,还会说:“不安分守己做人,看看灵的下场!”
  但是,村人和灵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灵是可以一走了之的。即便是阿果真的抛弃了灵,灵独自出走后的生活也总比现在多些内容和新意。对于这一点,不知为什么,村人没有考虑,灵也从来就没想。
  既然这样,灵也就只有找人做了一辆木制的手推四轮车,类似我们经常见到的那种供残疾人坐的“轮椅”。每天,灵把丈夫扶到车中坐着,推着“吱吱”作响的木轮车穿街过巷,到田间地头,到山前溪畔,灵做活的时候,丈夫在车中坐着看风景或陪灵说说话。时光流转,岁月更替,慢慢地,丈夫竟变得多情而浪漫,为着一抹夕阳而抒情,因了一枚落叶而哀叹,他从许多事物上发现了从前所没有看到的情致和新意,感受到了另一片前所未有的洞天,贫乏混沌的心海中忽然充实了许多新鲜有趣的内容,眼前闪耀着一片五光十色的精彩世界。他变得像一位哲人,为着对生活的新的感悟而惊喜莫名,又为着失去了亲身体验和创造这一切的能力而悲痛万分。他甚至分不出这场灾祸带来的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在麻木的满足和痛苦的清醒之间,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繁重的劳动,艰辛的生活,一家四口人的生存重担压在肩头,灵再也无暇他顾。她的躯体超负荷地高速运转着,挥洒着泪雨血汗,洗刷着曾经一时的放纵带来的无尽耻辱。在垂暮老迈的婆和童稚天真的小儿面前,她完成着一份孝道和责任,在无颜面对的丈夫面前,她更是担负着终生无法弥补的愧悔,她的心因沉重而苍老,她的身体因生活的重压而过早地枯萎,她再没有了风花雪月的闲情,也失却了寻觅生存价值和浪漫的逸致。唯有在心底那一片面目全非的废墟瓦砾中,埋藏着一个坚不可摧的信念:儿子,一定要让儿子走出这片土地,跨进外面的世界。
  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和全部的寄托。
  只是,每当春天来临,梨花盛开的时节,灵便过早地穿起一身洁白的衣裙,推着“吱吱”作响的木轮车越过曲曲弯弯的乡间小路,来到一望无际的碧绿麦田前的那株老梨树下。这时刻,她站在田头,对着满树的洁白久久地无语遥望,暖风柔柔地吹动起她单薄的裙裾,她张开双臂,如一个即将飞天的仙女。
  这时,坐在木轮车中的丈夫,会发出由衷的赞叹:“灵,你真美。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美!”
  灵无语。久久地伫立。无数的画面在脑中一掠而过。模糊的泪眼中,满树的梨花化作一个熟悉的身影潇洒地向她奔来,她在心底热切地呼唤:阿果,阿果,阿果……
  灵闭上眼睛,却早已是泪流满面。

洪雁

备注:乡村的寂寞不因人影稀疏,不因夜色凄凉,只因有着一个憧憬爱情的美丽女人和一颗不安分的心……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波澜不惊的乡村生活被情感的邂逅、渴望的满足、奢华的追随而激活,她将如何抉择?一边是宽容守侯的亲情,一边是呵护有加的爱情,淳朴的她平息了自己的冲动,于她:也许寂寞来得更现实,也许她已习惯了乡村寂寞……
2#
发表于 2011-11-20 04:30:29 | 只看该作者
不得不承认你的文采很好,哈哈
3#
发表于 2011-11-20 11:26:30 | 只看该作者
恩,写的还不错,还不错
4#
发表于 2011-11-20 14:27:38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楼主你的文采真的不是盖的嘿嘿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快速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访问本页请
扫描左边二维码
         本网站声明
本网站所有内容为网友上传,若存在版权问题或是相关责任请联系站长!
站长联系QQ:7123767   myubbs.com
         站长微信:7123767
请扫描右边二维码
www.myubbs.com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23度空间 ( 12002442号-27 )

GMT+8, 2024-5-8 21:04 , Processed in 0.069154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高考信息网 X3.3

© 2001-2013 大学排名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