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诡

幽影明月夜

北方丘陵地带，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某普通村落。人口千余，西邻货运铁路，路基轨道高于平地三米，有桥穿越通行；南靠大路，便于出行镇子集市，可供邻村往来；村东田野，五谷杂粮，养家糊口；北畔有小河，自西而东，流水淙淙，河岸杂花生树，林深草茂，有散养的黄牛、马匹和羊只怡然自乐，流连树芽草叶，三五错落，低头昂首，停伫徜徉。
　　晚春盛夏，清秋浅冬，黄昏时分，炊烟浮泛，村妇深情唤儿回家，孩童脆响的应答，牲畜趁乱鸣叫，沿柳林河堤此起彼伏，夕阳暖照，晚风如酒。如诗如画的岁月，缓缓地掠过忽略它的寻常巷陌。
　　庄里人的营生以农耕为主，农闲时节打些零活补贴家用，生老病死柴米油盐，琐碎纷杂，烟火人间嬉笑怒骂，自讨活法。
　　与河流隔着树林相望的村北，有户孟姓人家，户主老孟行二，多病的父母不及六旬双双归土，兄弟四人成家分爨：大哥早年参加50年韩战身亡，嫂子携子改嫁他乡；老三出门谋生在河南郑州，与当地人家联姻，举家定居在外；幺弟亦是布衣草民，光棍单独，一人过活，土里刨金，勉强度日。
　　孟老二娶妻由湖南逃荒来此的侗族女子王氏，壬寅年生有一子，起名祥凯，肖虎，英俊健康，勤劳爽直，年约十岁。男人早出晚归，辛苦耕作，女人针线灶台，勤俭持家，幼子白日逗留学校习读课本，晚来帮助爹娘做些轻快活：拾拾柴火，打打猪草，喂喂鸡鸭。一家三口，倒也安静稳妥，日子周而复始。
　　王氏原籍湖南山区，母早亡，撇下一儿一女，父亲承钵祖业，专擅治疗蛇毒的偏方医术。妙手回春，百毒俱解，奇绝特异，立竿见影。他不用任何草药，采取以蛇治蛇的方法，遍取蛇身所需之物，或炒制或蒸煮，或烹榨或熬炼，或暴晒或阴干，用时浸于传男不传女的独门药水中，患者口服外涂，短时痊愈。偶然捕获一条短粗白尾蛇，杀死后吊悬于竹楼围栏晒晾。谁知此虫为当地瑶族图腾圣灵，两族纷争骤起，王氏父兄在冲突中不幸殒命。为避祸，她远走异乡，颠沛流离，以潦倒无依的二十之身，嫁给年过而立家贫无妻的孟二。
　　又两年，适逢丙辰龙年，孟妻王氏再孕。正是秋收之际，阳光暴烈，日头凶猛，忙了一上午田间活的老孟，狼吞虎咽地吃了午饭，草草用凉水在院角冲了一把，就歪在屋里卧榻妻子身旁小憩。夫妻朦胧间，忽闻“窸窣”之声，王氏同时感觉腹部有滑凉蠕动。睡意褪去，定睛看时，一条黄底蓝花长约米半的蛇赫然蜿蜒床上。北方之蛇多无毒，王氏虽未得蛇医传技，但见的滥多，加上这条虫又状态温顺，并不十分惊恐，男女同声呵斥，抖动床单，那蛇竟摇首摆尾，从容下床，径自出门，由院西北角的排水阴沟爬出，倏忽而逝。下午男人继续下地劳作耕种，并无异象。再月余，半夜，此蛇故伎重演，驱逐不去，盘成螺旋状，旁若无人，仿佛入定。老孟将它从床单上抖进铁锨，一直端到河岸边，用力抛到对岸。翌年夏天，王氏临产，老孟为家事生计忙得心焦，忽一天午后，又见此蛇，正在妻子床上脚的一头弯曲伏行。他勃然大怒，也不惊动闭目养神的妻子，拿笤帚扫到地下，用脚踢到门外院里，用刨地的镢头，一通乱砸，直砸得蛇身扁平僵硬，才停手用锨锄到门外垃圾堆上。
　　及至孩子降生，又一男孩。初喜，细看，全家大悲。此子下身双腿连体，天生残疾，而且面相丑陋，尖头，小眼，塌鼻，阔嘴，目露凶光，喜伸舌头。好歹也是自己骨肉，总要养活。当年是丁巳蛇年，孩子取名祥勇。
　　祥勇自幼脾气乖戾，稍不顺意，摔摔砸砸，连抓带咬，频繁与大他十五岁的哥哥祥凯争执。每每如此，孟王二人只能无奈叹气，深忧命舛。
　　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因身体不便，无法入校，只能由祥凯零敲碎打地教些字词和算术给他，祥凯自身成绩一般，祥勇更是有口无心，爹娘只能任其自然。这时农村已经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粮食多有盈余，中学毕业的祥凯也已干活挣钱，家境有所改善。祥勇行动不便，老孟为他在臀下垫上一块铁板，每挪移位置，上身直立，靠肘掌支撑贴地磨滑，拖曳腿部，极其笨拙。虽不能自理，但食量奇大，吃得肥胖臃肿。父母兄长藏的吃食，总能找到，一扫而光。如不如意，哭闹不休。曾经发狠咬过鸡狗，家里牲畜都拒而远之，唯有那只公鹅倔犟傲首，对他连扑带啄，毫不畏惧。天天白食，又鸡犬不宁，时间久了，家人渐生嫌弃怨恨。
　　光阴蹉跎，北京“六si”事件那年，祥凯已经做了本地一家大型建筑队的施工队长，娶的媳妇是邻村殷实人家的女儿沈玉静，坊间传闻沈玉静因高考落榜受过刺激，王氏细心地观察容貌秀丽的她，很长一段时间，发现并无异常，婚事也才定了下来。老孟在村委看家挣些零用钱称盐打油，老两口身体都好，家里最大的愁肠还是祥勇。特别是祥凯媳妇过门后，没有血缘的笼络，对祥勇接近不能容忍，特别是对祥勇的吃相深恶痛绝。兄弟间小叔嫂子间，指桑骂槐，针尖麦芒，家里污言秽语，撕打吵骂，难得安生。老两口左右为难，说谁也不是，只剩下相对唉声叹气。
　　秋末的黄昏，祥凯夫妻外出回来，饥肠辘辘，却发现晚饭被祥勇吃得一干二净。王氏一边解释不知道这么晚了他两口子还回来吃饭，一边刷过生火重新做饭。沈玉静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着能吃不能干的小叔子，去洗手帮婆婆做饭。因为补偿心理的左右，王氏饭菜的质量数量都较常有所提高。祥凯夫妻换了衣服刚要吃饭，却发现祥勇趁众人不备，又伸手从盘里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玉静大声呵斥，祥凯则干脆上前一耳光甩在他脸上，祥勇回击一拳没打中，发脾气把桌子推到了，杯盘碗筷散落一地，气得祥凯猛一脚连他带凳子踹翻在地。他一边哭着大骂，一边捡起碎瓷片扔哥哥。祥凯玉静躲到了院子里，从村委回家提开水的老孟，推门进来回身插上门闩问“又咋了，不能不吵啊？！”玉静一五一十地向公爹说明一切。“这畜生真是越来没人样！别和他一般见识！”劝了儿媳，老孟进屋看见一旁抹泪的老伴和躺在地上寻死觅活的祥勇，他试图拉起小儿子，平息事态。不料，迁怒的祥勇竟一口咬住他胳膊，疼得老孟推开他，大声咒骂，闻讯的祥凯进屋，看着父亲流血的胳膊怒火中烧。他从院子里抄起父亲曾经砸死过蛇的那张镢头，劈头盖脸地狠揍祥勇。捂着胳膊的老孟也不顾老伴的劝阻，大喊“狠砸！砸死这个没有人性的东西！”一时鬼哭狼嚎，大骂一团。笨拙的祥勇被打急了，竟然非常迅速地爬出屋子，爬到院门附近。他回头继续臭骂兄嫂家人，祥凯追上去再打。每一镢头，打他的不懂人情，打他的好吃不干活，打他经常囫囵偷吃生鸡蛋，甚至和他无关的，祥凯自己生活里经受的心酸委屈、艰难困苦，都捆绑在镢头上砸了下去。
　　我们有理由相信，平民对命运的宣泄抗争，往往依靠自虐完成。
　　没有还手之力的祥勇企图从门下空隙钻逃出去，他恶狠狠地骂着使劲钻出了脑袋，肥硕的身体却怎么也逃脱不了镢头的追逐。渐渐地，他不骂了，不动了。祥凯也累坏了，消气了，用白布胡乱包了胳膊的老孟和眼泪汪汪的王氏也过来叫他。他们惊骇地发现，祥勇真死了，虽然他身有残疾，虽然他是家庭的累赘，虽然他不通情理，可他毕竟是一个儿子、一个弟弟啊！一家人悲痛的一起大哭起来。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对外说是祥勇急病去世，潦草发丧入土。四邻和事发时知情的路人，也都理解这个家庭的现状和不幸，丧事顺利进行。祥勇家人尽皆悲哀，也哭亲人，也哭解脱，特别是母亲王氏尤为凄楚，数次恸哭昏厥。
　　棺材下到墓坑里时，侧壁木板上无缘无故地粘了条新鲜柔软的蛇蜕，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有人拽了两把都下不来，只好任它附着，一并深埋土里。
　　年首岁尾，王氏无疾而终。面容祥和，也算得享清福。次年，全国开展声势浩大的严打整治，有好事者将祥勇之死报官。开棺验尸，证据确凿。孟氏父子和儿媳沈玉静，分别以故意伤害致死和包庇罪沦陷囹圄。
　　司法机关考虑案情实际，法外容情，从轻量刑，祥凯获刑五年，老孟两年，都在当地看守所服刑。沈玉静则因为怀有身孕，被取保候审。祸不单行，一年后，孟祥凯在监押期间，被一背纹巨蟒刺青的牢头狱霸虐待致死。老孟听劳动号的犯人讲述了这个事情，失了最后精神支柱的老人不胜悲凉哀怨。轮到他值夜的晚上，趁其他犯人不备，用床单搓成绳索，自挂在监室门楣铁栏杆上，一命呜呼。被解下后，身体凉硬。布条在栏杆上飘了好多天，花花绿绿，犯人们说刚像一条长虫了。
　　沈玉静艰难产下一子，命名祥正，健康、白胖，惹人怜爱。
　　因为难产的煎熬和一系列变故的兀然，做了母亲的她性情郁郁，眼神恍惚，思维错乱，喃喃自语。多亏了娘家人关照，孩子长到两岁。忽一日，玉静无端死在屋后林子里。身体盘曲在一棵树旁，死因不明，成为悬案。
　　彼时孩子的外祖父母都已过世。独身的四爷爷收留了他，再两年，远在郑州的三爷爷慷慨接走，为孟家守住了一管血脉。
　　失怙无恃的祥正，聪明颖悟，勤奋善学，为人谦和，玲珑八面。从知名学府毕业后，先入仕，再经商，顺水顺风，事业广袤。曾在原籍老家投资办厂，征用之地为家宅后面的闲林，手续办妥，开工之时在树林中心挖出一个蛇穴，众蛇缠绕，不计其数。施工人员一片骇然，无人再敢施工，遂废止。近年房地产行情看好，转手房产商，获利丰厚。现居首都，封妻荫子，富贵堂皇。
　　老孟同村梁某，与我多年酒肉好友。一日席间讲述此事，全须全影，本末细致。我稍有惊慌，继而戏谑“你该不会是报案之人吧？”梁大怒，我赶紧喏喏道歉。
　　又曾与祥正四爷爷同为一家红公事助忙，老人烧水，我记账。闲暇时问及此事，淳朴老人，苦笑无言，又忽然泪落如雨。
　　去年初冬偶经老孟故居，荒烟蔓草，屋脊崎岖塌陷，随时有倾颓之势。木制对开的双扇门扉紧闭，斑驳裂缝，门锁锈迹浓重，门枢积攒了厚厚的、细细的尘埃。风一吹，恍如隔世。
　　但愿这仅仅是个以讹传讹的杜撰故事。
　　每一个生命的每一次成功，都需要一种被纵容的张扬。成功的背后，是不是也意味着对同类和周遭环境的威胁侵害？
　　祝福世间，苍生谐和，万物自然，感受更多的是芬芳的温暖。

盖世豪侠星

喝彩，真是一篇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