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粉猫草

我从来就不否认，十多年以来，他一直停留在我的内心。
    夏。当艾的香味弥漫在端午时分的空气里，他的身影便会开始萦绕在我的脑海。时光的某一隅，我会记起他的笑容，我会记起他曾经问我：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有些短的蓝裤子，他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彩，他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红晕，他的神情热烈而充满期盼。他就站在一条长满了艾的路边，定定地看我，轻轻而严肃地问。
    那一年，我21岁，他9岁。
    我点头，很用力地点头。那一刻，我看见他在我的眼前绽开了我从未见过的笑容，他扬着他的小脸儿，用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睛无比清澈，没有波纹，没有杂质。
    我是刻意接近他的。我几乎无法容忍他的骄横和野蛮。当大家专心地听写的时候，我怎会想到会有成群的蜜蜂突然“嗡嗡嗡”地飞出来？整个课堂瞬间像炸开了的锅一样沸腾着，一个个小女孩顿时便花容失色了，她们扯开喉咙尖叫，胆子稍大的男孩子拿着听写本一边赶着蜜蜂，一边兴奋地叫着，笑着。
    只有他，坐着，看着，悻悻的样子。
    我不得不结束那节课，我让大家先离开教室，把他叫到走廊上，我问蜜蜂是不是他带来的。他歪着头看我，眼光却掠过我的头顶看向别处，一副默然的样子，仿佛与他无关。他的神态却分明告诉我，除了他不会有谁。
    那瞬间，我似乎便被刺痛了，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孩子，我不知道他的脑子里装着什么，回过头来，我想起一些事情，怕准与他脱不了干系吧？不翼而飞的教鞭，整盒半截的粉笔，他邻桌书上的大片墨水痕迹，跑到窗台上滴这脏水的拖把，挂在窗棂上的整袋的知了……
    大家都在疏远他，大家又都在围着他，久了，我发现大家对他又爱又恨，他少说话，但是他若是说话，没有人不听。我几乎看不见他的笑容，偶有的一次，是他在学校的门口，看见了一个邋遢的女子朝他走来。那一刻，他的脸上，是动人的神采，是灿烂的笑。可是，那女子随即走开了，甚至没和他打一声招呼，我看见他的脸上，分明一种绝望。
    时间总是那么仓促，我在慢慢靠近他。我没有听从有人曾经对我的奉劝，他们说这个问题孩子早已经无可救药，大可任之。但是我不信，因为我看见了那天那个笑容，灿烂的，动人的。我将这样的笑容留在心里了，我相信，他必然会走出他的阴影。
    他似乎是极其敏锐的，他随即就发现了我的动机，某一时候，他看我，眼里有些不屑，有些讥嘲，更有一些冷漠。我无法解释那样的神情，但我知道，他在疏远我，在疏远大家，他在他的周遭，树起了一道严严密密的墙，任谁，也无法接近。
    可是这样的时候，他依然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回家的路上，走着田埂，踩着刚发芽的豆秧；带头跨着一条不算宽的小溪，任随行的伙伴摔到溪里去；摘下成把的麦穗，悄悄放进胆小的女生的书包……我突然怒不可遏，我兴冲冲地走到他的跟前，以命令的口气让他去我的办公室。
    我想我是没有想到要去家访的，直到他刻意忽视了我，即使是我的命令，他依然当我是空气一般，在放学铃声敲响的时候，他拖着他的书包从我眼前慢慢地，傲然离开。
    一阵凶恨的怒骂，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物品摔地的巨响，和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到达他家的时候，迎接我的就是这样的声音。平房，三间，外墙已经明显陈旧，红漆的木门已经痕迹斑驳，门上红纸上写着的“福”字已经开始破落，掀起的一角在风里飘荡着，门，此刻，微合。
    我推开门，赫然印入眼帘的是那个邋遢的女子，她面无血色，眼神空洞，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起身，依然旁若无人地坐在地上，用嘴巴咬着她的长发；那个男子，我几乎在进门的时候，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他的眼睛通红，他的脸色苍白，他的神情涣散，他的怒气冲天，他脚下一堆散乱的器皿，他手上挥着木棍，一旁，就站着那个漠然的孩子。
    我以为我会看见其乐融融的晚餐的场面，但是这刻，我突然无法呼吸，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一切，我飞速上前，我把他揽入我的怀里，在木棍就要落在他头上的千钧一发的那刻挡住了他，任木棍重重地打在了我的后背。
    很疼，很疼！我随即转身怒斥。那个男子，仿佛立刻清醒了，他看着我，嗫嚅着，好象要道歉，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只触电般地扔掉了手里的棍子，想过来看我，又想要去搬一条凳子。
    我只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他，这个孩子，此时，无比依赖地靠着我，我感觉到了他波澜不惊的神情里微微的颤栗，他，从没有一刻，会像现在这样靠近我。
    我带走了他，我对那个男子说，酒醒的时候，你可以去学校接他。
    我用温热的毛巾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他的脸，我分明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我装着没看见，我只微笑，只轻轻地说没事了。可是直到当我挽上他的袖子将他的小手拉着放进热水里的时候，我才看见了他的手臂上，有一道又一道棍子打过的伤痕，泛着无比刺眼和惊人心魄的血痕。我突然泣不成声。这个孩子，他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他的父母，给他的是怎样的伤害？
    漠然与责打，没有一点温暖。我突然明白了所有，我突然什么也不怪他了，我把他揽入怀里，我开始深深责怪自己，我后悔起来，为什么我不早点去看看那个所谓的家呢？
    那晚，我和他一起入睡。当我关上灯，我看见了月光下的他的脸，无比的安详。
    那个男子，在第二天的下午便来找我了，我看着他那似乎有些后悔的清醒的样子，我请他允许让那孩子在我的身边再呆几天，他不说话，只看我，然后离开。
    他依然是静默的，但是他看我的眼神，慢慢地没有了先前的讥嘲和冷漠，他似乎不再做那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课堂上，我也看见了他的专注，和他的一些热烈。
    我并没有对他说很多的话，很多时候，我只对他微笑，然后对他点头。他一直是聪慧而敏锐的，他似乎瞬间便感觉到了我对他的鼓励，他安静地听课，专心地作业，然后在放学后，任由我牵着他的小手，散步，回寝室。
    我一直怀恋那一段时光，他在我的身边，仿佛无比依赖着我，他的脸上，开始有了淡淡的笑容，他看着我的眼神，一片清澈，一片虔诚。
    那个男子终于再一次站在了我的面前，这一次，我看见了一个清醒和清爽的人，他对我怯怯地笑着，然后看我，重重地点着头。
    我明白了，然后我拉过他的小手，把他交到他父亲的手里，他看我，我也对他点头，然后，对着他们微笑，我请他们走好。
    他转身，回头，我看见的，是依依不舍。
    第二天，他准时来了，在座位上，我看见了他从未有过的专注。我依然对他微笑，对他点头，他偶尔也会回我一个笑容，偶尔再若有所思地看窗外，他的身上，不再脏兮兮的，但是某一刻他还是皱着双眉，他依然有他的心事。
    我是故意和他一起走那条他每天要走的路的，我像往常一样牵他的小手，我和他说学校里的事，说他的进步，说他的改变，也说我希望他把心里所有的都和我说。他嗫嚅着，说家里每天都开始清清爽爽了，父亲不再酗酒，但是，他的母亲，依旧神志不清。
    我蹲下来，看着这个过早懂事的孩子，我说，你是她最疼爱的人，只要你听话，她会好起来的。
    他看着我，突然脱口问我：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我看着他，我点头，很用力地点头。那一刻，我也看见他在我的眼前漾开了他灿烂的笑容。他扬着他的小脸儿，用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睛无比清澈，没有波纹，没有杂质。
    习惯地，我把他揽在怀里。此刻的路边，艾草正在斜阳里随风摇曳，空气里，满是艾的芳香。
    他慢慢长大，终于有一天，他离开了我的视线。那以后，便是由相聚和别离交替的日子，但是我从来就不否认，十多年以来，他一直停留在我的内心。
    我一直相信，他无论在何方，都会安好。

老杨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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