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非常不现实的世俗神话,从定位而言可能根本进不了严肃殿堂,但影片的创作人员采取了一个高明的策略,即用一道选择题(Jamal Malik is one question away from winning 20 million rupees. How did he do it?)将整个影片包装起来,否定了其真实性。片尾的“D. It is written.”既可以翻译成“这是命中注定的”,也可以翻译成“这是编出来的”。还有一处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就是影片一小时零七分的时候有一个前后不搭的镜头,镜头中一个运东西的男人对着镜头挥手说“No filming.”,简直是对整个影片真实性的毁灭。如果说这个镜头仅仅是闪了一下,算是创作者的小聪明的话,后面火车站的大段集体舞蹈则将写实部分彻底破坏,告诉观众这不过是个故事而已。为了增强影片的神话色彩,全片色彩异常明丽绚烂,音乐欢快动人,剪辑快速跳跃,高潮迭起。在反复的闪回中,拉提卡亮丽的黄色衣裳,被火车带动微微飘扬的头发,仰起头灿烂的笑容给观众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虽然前景中虚化的栏杆显示着此时的两人被强权分隔无法相聚)。
导演丹尼?博伊尔承认,这是一部像狄更斯致敬的情节剧,片中的孟买如同狄更斯笔下的伦敦,纵使混乱不堪、喧嚣无序却又包罗万象、浪漫无比,片头的追逃段落中,镜头里的贫民窟并没有让人觉得肮脏、贫困,反而让人觉得色彩纷呈,和《七宗罪》中连日阴雨里晦暗的美国城市产生鲜明对比。编剧比弗伊说:“我想表现出贫民区里的欢乐、笑声、聊天与一种共同的感觉,想让你感到这里大量的活力。”所以有些印度贫民窟的人们看到这部片子之后受宠若惊的欣喜也就可以理解了。
电影频道播放过印度贫民窟的小孩子们举着牌子抗议片名中侮辱性语言的新闻。虽然印度社会有些观众认为该片过度丑化印度,但那不是创作人员的本意。导演说,“之所以把剧情设置在印度,是因为这种经典的传奇的剧情已不可能发生在西方,如果硬要用,只能把这种宏大叙事硬套在那些装腔作势的超人电影中。换一种说法,西方的生活太安逸了,它盛产的只能是琐事而不是传奇,传奇那么好看,是因为它的肥料是粘稠的血和汗。”(参考文献[2])可以说,为了展现传奇的情节,印度的“丑”是必不可少的。冯小刚曾说过,姜文不愿意出演《天下无贼》就是因为觉得王薄不够坏,只有他坏得彻底,他的转变才能感人。我们国家的电影不许讲人性恶只许讲人性美,所以电影创作者总觉得缚手缚脚。片中反映的印度也很有现实意义,狄更斯笔下的伦敦也不是尽善尽美,何况这还是部激动人心的商业片,这点创作自由还是应该有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的这首辞,正适合用在导演丹尼?博伊尔身上。在《猜火车》中,几乎是一黑到底,主角几乎没有任何巧合和好运气。片头有一大堆“选择”止于“我选择不选择”,片尾在这堆选重述的时候却止于“选择你的未来,选择生命”——逃离原来的颓废生活就意味着新生活的希望,仅仅这一点点希望支撑着人们前行。《二十八天》、《太阳浩劫》等也依然几乎是一黑到底,然而如今,52岁的导演却主动退去了黑色的外衣,在否定了影片的真实性之后,在这个狄更斯式的故事中把出奇的好运与光明的未来爆炸一般地炸到主角身上,赢得了影评人的宽容也赢得了观众的喜爱。加入了原著小说中没有的爱情线索;最后一题点了“三个火枪手”的童年;哥哥如此业余地把自己摆好成一个靶子,居然在挂掉之前幸运地把老大灭了……我相信许许多多的光明都是原著小说《Q&A》中没有的。
正如别的影评所指出的,本片与余华的《兄弟》可以形成一组有趣的对照,同样是一对兄弟,同样是传奇化的丑恶现实,本片中的亮色却比《兄弟》多了许多,连兄弟二人的去世都倒置了。结果是,《兄弟》只在中国赢得了读者,在外国只赢得了口碑。而本片(事实上是印度外交官的原创故事,英美两国的钱)在国外也获得了票房口碑的双丰收。
高明之处还在于和印度本土文化的相合,导演把这些巧合和本片的整体结构(“It is written.”)归于印度本土文化中的“宿命论”:“在我们接受的一些意识教育和文化中,讲的是‘人定胜天’,只要努力奋斗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在印度文化中,这种天定的命运异常强大,人在命运面前是很渺小而无意义的。每个人都自有一方天地和自己的角色,人在命运前需要做的只是顺天意而非尽人事。”
在Who Wants to be a Millionaire这个“奇怪的知识与财富关联性的无聊性的呈现”(参考文献[1])的节目中,贾玛尔是如何赢得两千万卢比的?是如鲁迅所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么?不是。本片中没有聪明人和蠢人,贾玛尔是个典型的“一根筋”,脑子里只有他的拉提卡。是因为他勤奋学习,知识渊博么?更不是,他连印度钱币上的人像是谁都不知道。如果一定要从这偶然性中找出必然的话,一方面是他的经历,一方面是他的生长环境导致他对“答对问题需要的大众文化”的了解。经历就是“过去的痛苦就是明日的财富”这则非常心灵鸡汤的童话,在本片中表现得无比直白。另一方面,什么是“答对问题需要的大众文化”?换言之,编剧认为,印度人如何才能发财?关于印度本身的知识只是开头最不值钱的前四个问题(而且其中的三个还联系着主角在贫民窟痛苦的童年回忆),假如想答对“贵重”的问题,就要去了解美元、左轮手枪(暴力)、剑桥商圈(西方上层社会)、板球。
编剧是英国人,影片许多元素带有英国作为前宗主国的自豪,比如从片头小孩子们玩耍(片名在此处出现)到片中的倒数第二个问题都提到了板球,这项现代形式起源于英国的运动。去黑帮老大家找拉提卡的时候黑帮老大看的电视好像也是板球。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中,主持人特意提醒贾玛尔说“不是B?B,瑞奇·庞汀么?澳大利亚的伟大板球运动员?”贾玛尔选了D,杰克·霍布斯。霍布斯是哪国人?还用说么。还有贾玛尔送咖啡的那个段落,老师在给学生们讲Kat和Alfie的韵事,我还以为在讲英国皇室的故事,上网一搜发现Kat和Alfie是BBC肥皂剧EastEnders中的人物,真让我彻底无语了,希望是我搞错了。紧接着他就接了个电话,暴露了自己另一方面对英国的无知。把大本“湖”、肖恩·康纳利张冠李戴给Kingussie,原来他对英国的了解也不过如此而已。随后的问题就是关于剑桥商圈的。
当然,获取这些答案的过程中,创作者在解构与反讽的意义之下为主角赋予了许多可贵的品质,例如勇敢(跳粪池)、智慧(把美国游客骗得一愣一愣的)、慷慨(一百美元的赠予)、诚实(拒绝主持人的答案,讽刺的是他的诚实导致了别人对他不诚实的怀疑),他参加这个节目的初衷也正是他对拉提卡的“一根筋”。全印度民众对贾玛尔事迹的热情显示出印度疯狂的拜金风潮,然而拜金的,曾经救过贾玛尔命的哥哥却最后被他的坚持感动,死在了金钱堆里。
正是这样的外来入侵、解构反讽的统一使得本片无比绚丽,这也算得当代的创作者对狄更斯的超越吧。